记者 | 徐诗琪 吴容

　　编辑 | 文姝琪

　　“你哋后生仔边会听呢滴，你哋听耳机就好啦。”摆满复刻CD的摊位前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顾客指着上世纪的张国荣、邓丽君、张学友专辑，朝记者不屑地挥了挥手，意思是：这是我们那个年代听的音乐，你们用手机听歌的年轻人不懂。

　　在将军东电器城，客人大都是像他一样的“老男人”。10月的广州已有了些凉意，放眼望去，逛街的阿叔阿伯们都穿上长袖，套着马甲，慢悠悠地在各个简陋商铺门口晃荡。

　　1998年建立的将军东电器城，曾经是人们口中“男人的淘宝天堂”。十多年前靠着贩售时兴的DVD、音箱、电话机等大小电器，成为许多男性假日消费的圣地，与深圳华强北齐名。

　　但与华强北截然不同的是，将军东命途多舛：上世纪建的原址竟是违规建筑，于2016年被推倒拆除，电器城主体则经历了两次搬迁，最终在2018年搬到距原址不远的中旅商业城内。跟着一起搬迁的，还有在电器城里做了十几年生意的老店家。

　　如今将军东所处的越秀区公园前地段，在90年代曾是广州的核心地带，中旅商业城甚至开出过“广州最牛租金”。广州的城市中心逐渐东移，经历过2010年的亚运会，天河路、珠江新城商圈的开发完成，公园前便沦为被年轻人忽视的老城区。

　　电器城还在艰难地试图续写往日故事。现在这里主营的是以音响、显示器为主的二手电器，但因为生意萧条，昔日客流不再，招商处不得已开放了卖珠宝、中药及日用品的商家入驻。会来这里逛街的，几乎只剩中老年人，男性居多。

　　就在最近一年，这里突然又有了“起死回生”的迹象，出现年轻顾客的身影，有的商人视之为转机。

　　在小红书与微博上搜索“将军东电器城”，大部分结果导向一家复古相机店——丁丁杂货，网友都叫它“宝藏”。

　　这家位于电器城“富”一层的二手店铺，去年突然火了。店里卖老板从各处搜罗来的古董电器，以相机为主，下至百元的傻瓜机，上至万元级别的绝版宝丽来。每个产品上都有一张便利贴，有“易烊千玺同款”，也有《春光乍泄》经典台词：“不如我们重头来过”。

　　店里标着“欢迎拍照留念”的牌子，更是让这里变成了网红打卡地。一到假日，打扮新潮来淘相机的年轻人就把冷清的电器城围得满满的。

　　电器城的二手货其实主打平价，但这些年轻顾客更被旧相机的情怀所吸引。有其他铺主告诉界面新闻，丁丁的货因此卖得比别家贵。

　　这家店由老板郭亮和父亲、妻子一起经营，他与父亲都是数码产品爱好者，2001年开始在广州卖数码产品，那时就卖二手货居多。店铺搬过好几个地方，在将军东原址待的时间最长，直到2016年拆迁后，他才搬到此处，至今已有3年。

　　这家人在科技的浪潮里坚守情怀的故事很受欢迎，许多本地媒体都采访过郭亮。丁丁杂货的名气渐涨，到最近，郭亮父子登上了一档知名电视台的综艺，还在另一个热门打卡地超级文和友里开了家分店。

　　大量曝光，不免让人觉得郭亮精于宣传。但郭亮说，这家小店的爆红纯属偶然。他没有刻意装修过店面，只是在陈列上花了些心思，父亲影响下，他熟知这些相机的历史与工艺特点，还记得某台机子曾在哪部电影或MV中出现过，所以将产品特点写在上面。

　　网络的影响，年轻人中兴起的怀旧潮，和自己店里的产品正好配合，这三个因素相加，凑巧把他推了起来。

　　与之相对应的是，其他商家对郭亮的客流有些眼红。电器城负一层有上百个档口，一个经营翡翠档的女士说：“我这里旺丁不旺财，几天卖不了一个东西也很正常。他们就好咯，很多小女生挤在那边。”

　　旺丁不旺财是指有人逛却没人买。她说，电器城里每天都有许多老人来闲逛，但也只是逛逛而已，她将这里比作老年人钓鱼、广场舞一类的消遣去处。

　　阿鹏的“超级靓音”也开在负一层。他今年约莫50岁，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，和许多只适应说粤语的老板不大一样。一个老客户调侃年轻人不听老歌时，他很快白了一眼，回击：“谁说的，我最小的客人才15岁啊，中学生。”

　　这家复刻CD店已有近20年历史，也曾是老将军东的租户，几经搬迁来到了这里。店铺离地铁口近，跟洗手间在同一条通道，位置便利。“而且一个月铺租只要2000多。”

　　电器城里和他一样经营CD、卡带、黑胶碟的档口还有很多，几乎只有老歌，以90年代港台流行歌星为主。除此外，电器城里还有大量的音响行，从线缆到功放、喇叭，一应俱全。阿鹏告诉界面新闻，“电器城里卖的音响从几千到上百万的都有，很专业。”

　　早年间，将军东的主营产品就是音响器材，家用的，KTV的，演唱会级别的设备均有。

　　“广州的将军东和海印电器城，在珠三角甚至全国都是出名的，发烧友们都会到这两家逛。”阿鹏说。现在，音响行外人迹寥寥，只有老年发烧友们仍然记得这里。

　　他也是发烧友之一，因为喜欢听音乐才开始做的这门生意。聊起他最爱的歌手邓丽君，他拿出一张其香港演唱会的CD放进音响，回忆起往事：“她去世的时候，我才20多岁。那天我去买了邓丽君所有的唱片。”

　　“我家有7000张唱片。”阿鹏继而说，有些已绝版的正版CD只能复刻售卖，几乎没有他复刻不到的碟。

　　他至今每月通宵15天做碟。翻录一张CD需要近1小时，他从晚上10点做到清晨8点。复刻碟统一卖65元，从不讲价，而正版价格可能要上千，他表示65是极其划算的价格。

　　与记者聊天的一小时里，“超级靓音”门口并没有什么客人，但阿鹏很自信地认为自己生意不错，手机里1500多个好友都是客户。他展示了几个微信聊天页面：“你看，这个客人今天直接微信要了14张，910块转过来，很爽快。还有个女大学生，来了一次之后我又给她推荐其他碟，她也买了。”

　　不过，中学生、大学生这类年轻客人并不多，他的客户80%是40-80岁的中年男子。他有大量的回头客，有什么想听的就给他发微信，等复刻好了，客人从广州各区甚至其他城市赶来档口拿货。“没时间做网店。”他说。

　　擅长维护和客人的关系，可能是阿鹏的优势，也是电器城许多商家支撑至今的法宝。他会客气地请路过的陌生人坐下一起赏碟，备着一壶浓茶，递一支烟，边听歌边聊歌里唱的故事，几乎没有盲区。几十年来坚持自己一人守店，正是因为换一个人，就再难复述那7000张唱片的故事。

　　根据界面新闻走访多次的观察，大体而言，如今电器城内的商家分成两派：一类做老少皆宜的生意，比如维修手机、卖电视，这类商家不卖二手货，但产品型号较为落后；第二类便是上文所述的卖二手产品的老商家，他们回收与贩售兼顾，客人主要是中老年。

　　将军东电器城招商处任先生介绍，一楼共有一百多个铺位，90%是十多年的老商家在经营，近几年进驻的年轻人商铺，仅有十余个。

　　这里铺租非常便宜，15平米的铺位每月只需要约3000元，前三个月打7折，并且“租金都可以商量的”。而在时尚天河等市中心商圈，这样面积的铺租可能高达上万。便宜，对应的是环境简陋，管理不严。电器城里陈设老旧，还有不少人吸烟。

　　无论从产品还是商场环境角度，这里都不具有吸引年轻客源的要素。

　　广州评论家劳毅波曾是将军东的常客，见证了这里20多年的变化。他认为将军东在2010年以前的主要优势是旧电器维修，“很多电器产品换代，维修的零配件在厂家都找不到，大家必须去将军东找。”

　　但随着网购对实体店造成巨大冲击，将军东的优势转为劣势：“现在很多老人也不愿意用旧货了，他或他的子女都宁愿再换个新的。而且网购有三包保障，还能通过评论去判断产品的口碑和质量。”

　　质量和来源不明的“老鼠货”是各地的电器城都面对的问题。劳毅波观察到，很多人都认为将军东是“老鼠街”，来路不明和质量不稳定的产品掺杂在内。

　　将军东的另一个优势——音响产业链的影响力也在逐渐削弱。整个唱片行业都在朝数字化发展，人们收集音乐的习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“别说黑胶了，很多人连CD都不愿意去听。”听音乐的设备从MP3演变至蓝牙耳机，家里的音响早被冷落，连带着音响周边的消费需求也逐渐降低。

　　转型迫在眉睫，招商处也意识到这一点。任先生介绍，将军东电器城包揽了中旅商业城1-3层位置，电器城仅占一楼，二楼目前有一家生鲜超市，之后打算引进餐饮以吸引更多人流。“海底捞、探鱼什么的也在聊。”

　　然而根据南方都市报2018年的报道，将军东重整开业时就有引进餐饮的计划，至今并未有任何大型餐厅入驻。当时电器城还想过引进无人机、AI相关的新兴产品，如今同样没有踪影。

　　在劳毅波看来，这些转型计划“根本不可能”，他表示，中旅商业城内部参照香港寸土寸金的设计，空间狭窄，人流的动线设计较为老式，停车也不方便。唯一的方法是整体改造，但成本很高。

　　部分商家也意识到了转型的重要性。负一楼的丁丁杂货网红化以后，一楼有家同类型的“收藏阁”学着做起了网络宣传。每次有年轻人来逛店，收藏阁店主都拍下视频，配上抖音的音乐发布在朋友圈里，文案必带“网红，打卡”等文字。可能是因为不够有辨识度，最近他还把店名改成了“多多收藏阁”。

　　但通过情怀能引来多少新客人？他也不知道。

　　疫情过后，约有十来个店铺支撑不下去选择离开，电器城里空出很多铺位。红红绿绿的巨型招商海报贴在公园前地铁口，招商处放下身段，不只开放给电器商家，“只要不太过分，卖什么都可以。”